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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文姝琪
在刚刚结束的2024年TGA提名中，一共有149款游戏入围，其中腾讯系（含投资、发行）就有31个提名，占据其中的五分之一，这里还包括了获得年度游戏在内四项提名的《黑神话：悟空》。
如果把时间回拨两年，无论是去年的《博德之门3》，还是前年的《艾尔登法环》，这两款TGA年年度游戏的开发商，背后也都有腾讯的投资。
在外界看来很突然的成绩，背后其实是十几年的低调布局。目前腾讯已经在整个游戏产业投资或收购了上百家公司。小到几个人的初创工作室，大到成百上千人的大型公司，它们都被腾讯纳入了自身的战略投资组合中。
海外巨头在收购游戏公司时通常都会把IP收为己用，但腾讯会保留核心团队与他们的创作权，大部分被投公司都保留着初始的管理团队。
游戏开发既关乎创作理想，也涉及商业利益。
在真实的商业世界中，腾讯可能既非热心助力育碧反抗恶意收购的“白衣骑士”，也不是众多网友口中只会撒钱的土豪金主，它很多时候更像一个聪明且耐心的战略投资者。
Steam平台和App Store等超级渠道的崛起，消除了游戏行业的地域界限。如今一款好游戏无论来自哪个国家，都能在全球市场取得成功。
腾讯管理层在内部曾提出过一个目标，就是要让腾讯游戏在国内和海外的市场能够达到五五开的收入占比。
想要实现这一点，就离不开腾讯游戏国际化团队（IEGG）三支幕后团队的工作。除了外界熟知的Level Infinite之外，腾讯在海外还有两个低调的团队Venture Lab和Pteam，前者主要支持少数股权投资的工作室，后者聚焦于管理腾讯持多数股权和控股的工作室。
它们会对接支持腾讯投资的工作室，也肩负着为腾讯找到下一个明星团队和产品的任务。界面新闻与这三支团队的负责人分别进行了交流，试图探寻到这些幕后团队更多的信息。
腾讯投资固然行业内有着不错的口碑，但接受腾讯的投资是一部分，腾讯能否帮助开发者成功，则是另一部分。
一款游戏在达到用户手中之前，有大量工作需要游戏公司去做。除去开发环节之外，还涉及到发行、营销和运营等多个环节，任何一环掉链子，都会影响游戏的最终成绩。
如何吸引工作室加入腾讯阵营，如何让它们成功或者至少避免失败，腾讯又如何赢得这些开发者的信任？
过去，腾讯只是营收意义上的全球第一大游戏公司，现在它正在产品层面谋求参与全球最顶尖的竞争。这对很多意图出海的国内巨头，都是一个很好的参考样本。
不做财务投资，承担更高风险
在腾讯海外投资的上百家工作室中，有些是占股小于50%的少数股权投资，有些则是多数股权投资甚至是完全收购。
无论持股比例多少，腾讯都向这些工作室传达过一个明确的信号：腾讯不是财务投资人。
“腾讯的投资都是战略投资，财务投资我们不做”，Venture Lab负责人Juno告诉界面新闻，腾讯向工作室提供的不只是资金，而是涉及研发管理、发行营销和长线运营等各个维度的支持。
Venture Lab主要关注早期投资和扶持，聚焦于工作室从0到1的发展过程，目标是帮助那些新成立的工作室推出第一款成功的游戏。
以来自美国的工作室Eleventh Hours为例，Venture Lab在过去两三年中为它的首款游戏《最后纪元》提供了不少支持，该游戏上线后拿到了几百万份的销量，收获良好市场反馈。
既给钱又提供资源和服务，恰恰腾讯吸引这些工作室的重要原因，“他们如果只想要钱的话完全可以找（传统）基金公司，而不是选择腾讯”，Juno表示。
对于一级市场来说，游戏投资不是传统主流赛道。大多数头部基金并不重视游戏领域，腾讯算是行业内少有的明星投资人，与它竞争的也是索尼和微软等游戏巨头。
实际上，据Pteam欧洲分部负责人Stephane透露，有不少工作室当初虽然正在筹钱，但它们与其它发行商的关系并不好，不想拿这些巨头的钱，这也给腾讯的后续接触创造了条件。
腾讯会向它们解释，接受投资后，工作室将保持一定的自主权和自由度。腾讯的领导者都是游戏从业者，本身就玩游戏也懂游戏，这对那些愿意接受投资的工作室CEO来说吸引力很大。
Pteam负责管理控股工作室，要对工作室的开发、管理、营销和发行等具体业务负责。
以被腾讯收购的瑞典Stunlock工作室为例，这是一家人手和经验都不足的初创团队，通常小型工作室会在发布PC产品之后，再考虑主机产品研发。
但现实的情况是，Stunlock在PC版《夜族崛起》（V Rising）尚未完成的情况下，就已经在准备主机游戏的改编研发工作。不出意外的是，它们遇到了大量难以解决的技术挑战。
于是Pteam找到腾讯总部申请了员工支持，由腾讯旗下的其它工作室来负责主机版本开发，希望降低Stunlock团队压力，让他们集中精力制作PC版本。
最终《夜族崛起》推出后大获成功，卖出超过400万套拷贝，在Steam平台拿到88%好评率，主机版本也在今年夏天顺利上线。Stunlock迅速成长为一家具备多平台开发能力的工作室。
与索尼和微软等巨头喜欢收购IP变现的投资风格相比，腾讯这种投资于人的方式回报并不稳定。腾讯经常需要等待这些工作室很多年，期间还要提供额外的资源帮助他们制作发行游戏，才能知道自己的投资是否有效果。
考虑到游戏行业的高不确定性和低成功概率，腾讯的投资回报周期更长，未知风险也更高。
腾讯已经投资过上百家游戏工作室，每年还会进行新投资。帮创业者推出他们的第一款成功游戏后，资源会持续支持长线运营、新产品的研发，或者就会转向其他投资目标。
那些已经取得成功的工作室，如果新项目还需要更多资金，腾讯也能看到更大的潜力，同样会进行追加投资。比如在Shift Up（《NIKKE》和《剑星》开发商）、Krafton（《PUBG》开发商）、Riot（《英雄联盟》开发商）身上，腾讯都进行了多次投资支持。
腾讯有能力面向全球市场
腾讯游戏的国际业务品牌Level Infinite成立于2021年，主要帮助工作室扩大规模及汇获取更多全球玩家，覆盖作品上市、品牌营销、本地化和平台关系等各种服务。
在今年全球最大的游戏展会科隆展上，Level Infinite携旗下多款新品承包下主场馆内巨大的展区，在气势上已经不输微软Xbox和索尼Play Station的展区。
无论是SharkMob的生存撤离射击游戏《Exoborne》、Funcom的知名IP作品《沙丘：觉醒》还是Stunlock的沙盒建造游戏《V Rising》，这些今年备受关注的新作都与Level Infinite在海外合作发行。
目前Level Infinite一共管理着20家游戏工作室，为它们提供全球化服务，是腾讯游戏开拓海外市场的核心团队之一。
众所周知，腾讯在手游和中国市场拥有强势地位，但想成为一家全球化、跨商业模式、跨平台和地域的游戏公司，就必须拥有在全球市场面向PC和主机平台的能力。
过去十几年，腾讯在PC和主机领域内投资了大量工作室，Level Infinite的目标是将其在移动端、亚洲区域和射击等多个品类的优势，结合PC/主机、西方市场以及付费游戏等多方面的能力，这被团队视为腾讯参与全球竞争的独家优势。
Level Infinite PC和端游发行负责人Martin表示，腾讯拥有真正的全球化跨区域的运营能力，目前还没有其它公司拥有跨越手机、PC和主机端的运营平台，再加上腾讯能同时运营免费和付费游戏，这是很大的优势。
与其它发行商不同的是，Level Infinite并没有固定的蓝图，它会根据每个工作室的不同规模和需求来提供不同的服务。
比如Digital Extreme（《星际战甲》开发商）已经拥有超过10年的游戏运营经验，在某些亚洲市场，Level Infinite可以为其提供扩展策略和增长机会。而对于初创公司Sharkmob，Level Infinite会提供完整发行服务，承担了《Exoborne》的全部发行工作。
此外，Level Infinite还会帮助很多一方工作室与平台沟通合作，毕竟单一工作室体量较小，很难在与大平台的谈判中争取利益，而当它们都聚集在腾讯阵营中，由Level Infinite去牵头沟通，能获得平台方更多的支持。
就在今年8月底的科隆游戏展之前，Level Infinite刚代表旗下多个工作室与索尼和微软举行了会面，帮他们沟通相关合作。
第一款游戏至关重要
在过去两年多的合作过程中，腾讯也从这些创业者身上得到不少行业趋势反馈。Martin告诉界面新闻，很多工作室意识到，想在市场中脱颖而出正变得越来越困难。
在3到5年前，开发者发布新游戏时，只要有一定的创新点，就能吸引很多玩家关注。但现在市场上的游戏数量众多，据第三方机构统计，今年前11个月仅在Steam上就有近20000款新游戏发布。
在这种情况下，一款游戏要被玩家看到并接受，已经非常艰难。因此很多工作室依赖Level Infinite这样的组织，帮助他们理解用户、进入更多市场并扩大规模。
同时，游戏行业过去由少数来自某几个区域的游戏类型主导，比如日韩和欧美市场的一些主流品类。而今年有许多来自不同区域的游戏正在取得巨大成功。
比如《黑神话：悟空》来自中国工作室的开发，但是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收获好评。这说明游戏行业的创新未来有可能来自全球任何一个地方。
这种全球化趋势也意味着游戏开发商的容错率越来越小，因为所有玩家都将用同样的标准来审视新游戏。
每天都有几十上百款新游戏上架Steam，无论它们来自哪个市场，都要面临《使命召唤》和《英雄联盟》等顶级产品的竞争。UE5和Unity引擎的成熟也让技术差异不再成为决定性因素。
在这种激烈竞争环境中，初创公司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如何让他们的第一款游戏成功。
Juno告诉界面新闻，在创业者刚拿到一大笔投资时，很多开发者并不知道开发游戏原型需要花多少钱，不知道如何推广游戏，也不懂财务流程，很多会走向资金链断裂。
如果第一款游戏就失败，工作室可能会面临倒闭，这也将直接影响腾讯的投资回报，所以腾讯不能投完钱就放手不管。Venture Lab会时刻关注这些工作室的需要，并向他们及时提供帮助。
Juno告诉界面新闻，大多数创始人都是创业新手，缺乏经营企业的经验，遇到的问题也比较接近，经常集中于招聘、建立开发流程、引擎技术、本地化支持和财务管理等方面。
Venture Lab会与被投资的工作室定期沟通，频率通常是一个月或者每个季度一次。这些工作室会把项目进展同步给Venture Lab，团队在其中分辨出那些游戏更有机会，再提供更多的支持。
“他们分享的越多，我们就能够提供越多的支持”，Juno表示，“当然有些公司不愿意过多分享，这也是他们的自由。”
Juno告诉界面新闻，每次投资时腾讯都会明确表示，创作由开发者自己负责，如果开发者需要帮助，腾讯会提供支持。
在工作室日常的工作中，腾讯并不会过多介入其中。但当项目来到关键阶段时，Venture Lab就会提供必要的支持，比如与Steam、索尼讨论发行事宜等。
失败不可避免，独特性最稀缺
对于创业者来说，从0到1的过程是最艰难的，许多初创公司都在这个阶段失败。
“要让团队明白他们有尝试和失败的权利，腾讯能承担很多风险”，Juno告诉界面新闻，“不然没人会尝试新东西，他们只会复制已有的东西，这样永远开发不出顶级游戏。”
在游戏行业，成功是偶然，失败才是常态。既然失败难以避免，从中吸取教训就尤为重要。不过，从业者们通常不愿意分享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因为这涉及到很多商业机密。
为了改变这种状态，腾讯会定期召开面向投资公司的内部会议，邀请CEO和开发团队来做分享。
这是腾讯引以为豪的投后服务优势。定期的内部分享不但能让这些被投公司避免踩坑，也能让他们更容易找到自家游戏的独特卖点。
对于当下的游戏开发者来说，游戏独特性（uniqueness）至关重要，原因有两个：首先市场上可供选择的内容越来越多，如果一款游戏与其它游戏过于相似，玩家会倾向于留在当前的游戏中，而不会转移到新游戏里。
其次，玩家社区对游戏开发商的期望值也在提高。用户已经习惯了每年都有更好的新游戏，如果开发者不能满足这种期望，玩家也会继续留在现有游戏中。
做到游戏的独特性非常困难，这不仅涉及到艺术设计、玩法和角色设计等多个方面，还需要很多运气，所以当下市场上有许多看起来类似的游戏，毫无差异化。
很多工作室忽视了这一点，它们只是机械性的做出游戏，结果发现玩家根本不买账。定期组织分享交流，能让这些工作室及时发现自家游戏与别人的相似之处，然后争取为自家游戏加入更多独特性。
Juno表示，把自己的作品展示给同行，会让有些开发者感到不安，但同行也确实能提供有价值的评价和建议。
腾讯与工作室之间需要信任
IEGG这三支团队的领导者都在采访中强调：人是最重要的。这一方面是因为，如果游戏公司没有合适的游戏总监、制作人与核心团队，就不可能交付高质量游戏，工作室本身就将一事无成。
另一方面是因为，IEGG与海外工作室的所有合作，最重要的都是“信任”。IEGG需要让这些工作室相信腾讯，与腾讯建立长期良好的关系。
Venture Lab目前有二十名成员，他们大多拥有15年以上经验，许多人曾在育碧、EA和动视等巨头工作，是游戏制作、技术/技美，以及数据科学方面的资深专家。比如日本分部负责人Kenny Mason曾担任过《合金装备索利德》(Metal Gear SoLevel Infinited)三、四、五部的制作人。
在那些谋求从0到1的初创公司里，可能百分之七八十的团队都会失败，腾讯需要依靠这些经验丰富的专家，帮助工作室提高成功率。
“第一次做游戏的创业者通常都非常孤独”，Juno对界面新闻表示，“他们不可能跟员工说我有这个那个问题，我银行账户里没钱了。”
腾讯必须跟这些创始人在非常早期就建立关系，帮助他们度过各种难关，才能建立牢固的信任。
Pteam的成员也都是经验丰富的从业者。比如欧洲分部有两位成员曾经是知名工作室的总经理，有一位担任过育碧欧洲东部工作室的负责人，拥有管理千人工作室的经验，同时是AI领域的顶尖工程师。
Juno在Venture Lab的管理工作之外，也负责部分Pteam团队，Stephane与他经常需要和CEO一起制定工作室未来5年的路线图（roadmap）。
“你不能空口说服工作室的管理层，而是要基于自己的成败经验来提供建议”，Stephane表示，游戏行业不存在什么万能方案，不然谁都可以成功。
如果Pteam有比工作室更好的解决方案，他们会向对方提出质疑。“我们的人也要敢于质疑自己”，Stephane表示，如果工作室的方案更好，Pteam也会主动跟腾讯总部沟通，说服他们接受工作室的方案。
对于腾讯来说，工作室越成功，需要它们操心的事情就越少，最终目标是让工作室能独立完成所有工作。
Juno在腾讯投资的十多个工作室内担任董事会成员，他对界面新闻表示，那些经验丰富的创始人通常都会做出聪明的决策，他们询问腾讯的意见，“如果意见有价值，他们才会让我们加入。”
这种少数派的投资方式并不会给腾讯带来强有力的控制权和立竿见影的财务回报。但腾讯更在意的是，能否及时发现下一个爆款游戏的机会，这才是腾讯在海外市场全面出击的最核心诉求。
